终身未嫁的她们,是岁月带不走的女神
不知从何时开始,今天这个“国际妇女权益和国际和平”的纪念日,变成了鼓励女性努力恋爱、努力消费、努力做“女神”的节日。
这当然很好,不过喜乐之余也不要忘记,在漫长的二十世纪,有一群中国女性,终其一生,她们从未享受男欢女爱和天伦之乐,她们一生茕茕孑立,却并不形影相吊,而是选择用毕生精力,推动文化昌明、社会进步与女性解放。
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
中国第一位大学女校长杨荫榆
中国第一位女院士林巧稚
中国第一位女报人吕碧城
中国第一位女博物院院长曾昭燏
中国女性教育先驱曾宝荪
……
她们是真正的“岁月带不走的女神”。
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1893-1985)
01
1945年6月26日,联合国制宪会议在美国旧金山落下帷幕。经过两个月的无数谈判、商议和争执,人类历史上首个面向全世界的以维护国际和平为宗旨的章程《联合国宪章》正式通过。
来自全世界50个国家的153名正式代表,依次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名。第一个签名的国家是中国,代表团中唯一的女士吴贻芳博士,就成为全世界第一位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的女性。
罗斯福总统深深为这位典雅端庄的女性折服,盛赞她是“东方智慧女神”。35年后,86岁的吴贻芳,真的重新回到她的母校美国密执安大学,领取专为世界杰出女性设立的“智慧女神”奖。
1919年,吴贻芳毕业于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金陵女子大学,她是第一届仅有的五名毕业生之一,也是中国最早的女大学生之一。
这一年的冬天,早已声名远扬的女作家冰心,在北京协和女大的礼堂里,第一次聆听吴贻芳的讲演,就“惊慕于她的端凝和蔼的风度”。到了晚年,冰心说:我没有当过吴贻芳先生的学生,但在心灵深处,总把她当老师那样供奉。
1927年,还在密执安大学撰写博士论文的吴贻芳,接到母校的邀请,敦聘她担任校长。在对母校的感激和“教育救国”愿望的双重促动下,吴贻芳接下了聘书。第二年11月3日,在包括宋美龄女士在内的数百位来宾和师生注目下,吴贻芳成为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的校长,那一年她35岁。
在此后的23年里,吴贻芳始终担任这所中国最好的女子大学校长。她为这所大学定下的校训只有两个字:厚生。吴贻芳解释说,“厚生”是我们人生的目的,我们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还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来帮助他人和造福社会。
她不置私产,长年住在学校一间15平米的宿舍;她努力淡化学校的教会背景,试图让每一位考试合格的中国女孩能够接受最好的高等教育,她认识学校里的每一位学生,关心她们的学业、生活、工作;她甚至在女生宿舍一楼专门辟出“恋爱专室”(别忘了,那是整整九十年以前),供女生们与男友密谈,而她自己,却选择孑然一身走完人生之路。
她的学生说,吴贻芳先生把一辈子嫁给了教育之神。
1946年,司徒雷登向宋美龄推荐吴贻芳出任教育部长,被她婉言谢绝。三年以后,张治中旧事重提,何应钦亲自登门劝说,吴贻芳干脆选择避而不见。民国大学校长中堪称“圣人”的楷模,男有蔡元培,女有吴贻芳。
从1915年成立到1951年,金陵女子大学共培养了999位毕业生,其中包括中国早期最优秀的一批知识女性。在她们心目中,终身未婚的吴贻芳,是所有人最可敬爱的母亲。
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1884-1938)
02
1938年元旦那天,苏州盘门附近一户小院的大门,被两个日本兵强行敲开——几个月前,苏州城已经沦陷,成为日寇的天下。
开门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国女性,其貌不扬,却有一口流利的日语。日本兵把她哄出门,经过一座小桥时,其中一个日本兵突然向她连开数枪,另一个紧接着把她抛入小河中。看到河里的人还在扑腾,他们又连发几枪,直到整个河面泛红,才扬长而去。
傍晚,一个大胆的木工师傅,偷偷下河把尸体捞上来,装进一口最便宜的薄皮棺材。
苏州城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位不苟言笑的“杨菩萨”:过去几个月,她好几次跑去日军司令部,面斥指挥官松井石根麾下士兵的烧杀掳掠;她还曾收留过不少被日军追赶的“花姑娘”。但很少人知道,这个躺在一堆烂木片里被下葬的女士,是中国第一位大学女校长杨荫榆。
在杨荫榆的侄女杨绛看来,她的这位“三伯伯”(无锡当地习俗,姑母叫伯伯),“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栓桔,就不屑做什么贤妻良母。她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对恋爱和结婚全不在念。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会,指望有所作为”。
1924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硕士杨荫榆,继许寿裳之后担任北京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不幸的是,第二年,就发生了“女师大风潮”,并引发震惊全国的“三一八惨案”。也就是从那以后,杨荫榆是被作为一条“落水狗”,在那篇日后被收入中学课本的《记念刘和珍君》中,被鲁迅痛骂,被国人记住的。
从那以后,对这位女性教育的先驱评价,就常极尽羞辱谩骂的能事,以至于1949年以后很长时间里,杨荫榆被盖棺论定的标签,就是“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
平心而论,杨荫榆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她一生强调学生应一心治学,远离政治,就连当年带头反对她的许广平,都说“她的德政,零碎听来,就是办事认真、朴实。论资格, 总算够当校长的了。”
然而,就像杨绛说的那样,“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时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
18岁那年,杨荫榆有过一段只维持了一个月的包办婚姻。男方智力低下,杨荫榆也从未行男女之事。挣脱了封建牢笼,她再也没有婚恋。鲁迅后来讽刺说,“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 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
鲁迅先生下笔嬉笑怒骂,但是终究不免刻薄。不管怎么说,终其一生,杨荫榆先生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和爱国者。
中国科学院第一位女院士林巧稚(1901-1983)
03
1949年8月,刚解放的北京百废待兴。新上任的北京市委书记彭真,遍访在京的文化名人。当他来到协和医院,求见妇产科主任林巧稚的时候,吃了闭门羹。护士告诉彭真,林大夫说很抱歉,病人太多,她实在无法分身。
一个月以后,在天安门城楼参加“开国大典”观礼的邀请函被送到林巧稚办公桌上。典礼当天,林巧稚没有去天安门,听着咫尺之外的欢庆喧天,她在协和医院病房里安静的工作了一整天。
几年以后,这个眼里“只有病人,没有领导”的大夫,被遴选为中国科学院首任学部委员(院士),在那一批254位科学家,她是唯一的女性。自1928年中国建立国家科学院制度,直到1980年,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林巧稚是中国大陆唯一的女院士。
林巧稚出生在鼓浪屿一个基督教家庭。20岁那年盛夏,她与闺蜜余琼英相约报考刚刚建成的协和医学院。英语考场上,余琼英中暑晕倒,林巧稚立刻放下试卷,帮忙急救。这个举动被考官看在眼里,尽管错过了考试,林巧稚依然被破格录取。
几十年后回看,这场有惊无险的小风波,似乎正是林巧稚一生的侧影,在她心里,“爱别人”永远是第一位的。几乎所有她的学生都会回忆起一个细节:当产妇因为阵痛而乱抓的时候,林巧稚总是让她们抓自己的手。一次闲聊中,她无意中说出原委:不能让她们去抓冰凉的铁床栏,那样将来会留下病根的。
五十年代,林巧稚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穿长裤。那是因为一次政治运动,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林巧稚思来想去,从前老协和规定女士公开场合必须穿着裙装,这可能是唯一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十年浩劫期间,林巧稚被当做“反动学术权威”,发配到病房清洗痰盂,她觉得很幸运,“毕竟我没有离开协和”。
1983年4月20日,重病在身的林巧稚又接生了六个孩子,随即陷入昏迷,她断断续续地喊:“快!快!拿产钳来!”一个护士随手抓一个东西塞在她手里,才让她安静下来。
两天以后,林巧稚去世。她活了82岁,终身未婚,但全中国经她亲手接生的孩子据说超过五万——我不太相信这个有点夸张的数字,但可以肯定的,因她而获得平安与福报的家庭,何止万千?
中国第一位女报人
第一位女子学堂校长
吕碧城(1883-1943)
04
1909年,吕碧城26岁了,依然待字闺中。
朋友们很着急的想为她寻一门亲事。吕碧城回了一句:全中国的男人,我能看上眼的两个,梁启超已婚,汪精卫太小。有人问,你不是还有位蓝颜知己,就是那位让无数女人倾慕的袁世凯二公子袁寒云吗?吕碧城笑了笑说,这样的公子哥,只适合在欢场上偎红依翠罢了。
如此“狷狂”的吕碧城是什么人?
1903年,因为不愿遵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妇道,吕碧城愤而离家,独闯津门,结识了《大公报》创始人英敛之,由此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女报人。她那首盛传一时的《满江红》——“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在晚清犹如一道春雷,开启了中国女权运动的先声。
那一年,她20岁。
1906年,袁世凯任命吕碧城担任中国第一所女子师范学校——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的校长。她对女校的期许,是“开女智、兴女权,拯二万万女同胞出之幽闭羁绊黑暗地狱,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与男子相竞争于天演界中,为一个文明社会的将来尽各自的力量”。邓颖超、许广平、刘清扬、郭隆真……“五四”运动中最重要的女性解放先驱,都是在吕碧城老师的课上接受了第一次启蒙。
那一年,她23岁。
1907年,鉴湖女侠秋瑾被杀害。高压之下,万马齐喑,诸报噤声。第一个将秋瑾革命事迹见诸报端的,是她的闺蜜吕碧城,她用英文撰写了《革命女侠秋瑾传》,在美国发表。尽管她并不认同秋瑾诉诸暴力的革命理念。
那一年,她24岁。
……
我们看吕碧城当年的装束,惊叹她审美观念的超前,今天依然独立潮头。很难想象在一个多世纪前的中国,就有这样一位先驱,理解和践行了“女性权益”的真正内涵。从某种程度上说,能被吕碧城看中,是梁启超和汪精卫的荣光。
直到去世,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走进吕碧城的情感生活,在精神世界成为与她旗鼓相当的伴侣。60岁时,她在香港去世。临死留下遗嘱,不留遗体,骨灰和面为丸,撒于中国南海。
女性教育先驱曾宝荪(1893-1978)
05
近代中国,有一个绵延两百年,被称作没有出过一个败类的家族。这就是湖南湘乡曾氏家族,这个家族的隆兴,始于“近代第一完人”曾国藩。
从袁世凯到蒋介石,到毛泽东,近代中国几乎最重要的人物,几乎都与这个家族有这样或那样的联姻或亲缘。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个家族里许多不少女性,却主动选择终身独处,或者说,终身与自己的事业为伍。
1907年,曾国藩的14岁的长重孙女曾宝荪,考入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但身为进士的父亲曾广钧却为女儿选择了更为开阔的人生道路,要求她“穷经史之后,再去泰西学”,这种中体西用,兼采中西之长的方案,也是洋务运动以来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代人通常的教育计划。
1911年,曾宝荪进入伦敦大学学习,成为第一位在这里获得学士学位的的中国女性。在伦敦期间,她就与同校的堂弟曾约农约定,终身不婚,“立志贡献自己为国家、为世界致用”。曾宝荪对亲友说:“我如果结婚,顶多能教养十个子女;从事教育事业,我可以有几千个孩子。”
回国以后,曾宝荪姐弟在长沙创办著名的艺芳女子学校,作育英才无数,到1949年前夕,已成为湖南最负盛名的女校。
中国第一位女考古学家
中国第一位女博物馆馆长
曾昭燏(1909-1964)
06
从艺芳女校走出的最知名的校友,是曾宝荪的侄女曾昭燏。
在艺芳学校,曾宝荪细心为这个堂侄女安排好了人生道路:中学毕业后,曾昭燏考入中央大学中文系,继而进入伦敦大学考古系深造,她是最早的考古学女学者。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曾昭燏拒绝了伦敦大学聘用,毅然回国。她剪下上海《新闻日报》头版的一张照片:日军轰炸后的废墟边,一个幼儿坐在母亲遗体旁边哇哇大哭;一直保留到抗战胜利。除了留下回南京的旅费,曾昭燏把在英国结余下来的几十英镑连同自己的一枚金戒指,都委托抗敌后援会捐给了国军将士。
随后返回南京,曾昭燏出任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专门设计委员,全力投入工作。战火蔓延至南京,她与李济等人夜以继日将博物院文物登记造册,装箱编号协助文物西运,连同运出的还有来自北平故宫博物院的一万多箱珍宝。1943年,她与李济先生合著《博物馆》一书,是中国博物馆学的奠基巨著。
1948年,随着国民党军队在战场的溃败,蒋介石筹备将故宫博物院与中央博物院的文物紧急转运台湾,曾昭燏坚决反对,她说,文物若在途中或者到台湾后有任何损失,则主持者将永为民族罪人。
新中国成立后,中央博物院改称南京博物院,这是当时全国仅有的两所够格称“博物院”的机构(另一所未北京故宫博物院)。曾昭燏担任院长,她吃住在馆里,克俭奉公,连一只信封都不曾占过公家便宜。自她以后,南京博物院有条不成文的院规:本院做考古工作者,绝对不准私人收藏古董。
她编写的《南唐二陵发掘报告》及《沂南古画像石墓的发掘报告》,至今仍是南京博物院存档的最重要的学术著作。
然而,令曾昭燏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压垮她的,是她无法改变的家庭出身。五十年代,官修《中国近代史》出版,曾国藩被盖棺论定为“汉奸刽子手”。曾昭燏怎么想也想不通,她对好友贺昌群教授说:说曾国藩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我们认了,但是说曾家是汉奸,这无论如何无法令人接受——曾家自曾国藩以下数百口人,在民族大义面前,没有过丝毫犹豫!
强大的政治压力让曾昭燏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1964年一个隆冬,她登山南京东郊灵谷塔,纵身跃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表哥,远在广州的陈寅恪先生闻讯,神色黯然的写下诗句:灵谷烦冤应夜哭,天阴雨湿隔天涯。
《民国红粉》
张耀杰 著
新星出版社2014年
本书是张耀杰先生为《时代人物》杂志的“民国红粉”栏目所写文章的结集,并对原文进行了增补和修改。作者以严谨的史学态度描述了刘一、张幼仪、吕碧城、王右家赛金花、阮玲玉、宋庆龄、何香凝、萧红、冰心等二十余位民国女性的家国情愫和理想追求,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民国的社会生态,也为我们了解近代中国女性的生存状态和曲折命运提供了绝佳的素材。